野地的剎那,千年共一瞬


如果你把山下的界限帶到山上,將無法看見野地空間的無限。

如果你將山下的時鐘搬到山上,那將注定無法進入野地的永恆。


如果你喜歡遊蕩在台灣的山林深處,你應該會有機會遇見一些僅存的巨木森林。當然,這些巨木森林之所以能夠僅存下來,絕大部分的原因是它們位處台灣野地的最深處,人跡罕至且難以抵達。如果你有機會漫步在這些野地之中的巨木森林之下,我想,每個人的內心之中應該都會升起一種無法克制的強烈震撼,因為這些大樹與森林規模之巨大,已經超越了我們日常的想像。


去年(2020),我與夥伴們有機會走進了南湖大山東方山區的一片巨木森林之中,眼前所見綿延不盡的大樹都是需要5人以上才能環抱的巨大,筆直的巨大樹幹直挺挺伸向天際,往超過30公尺以上的天空伸展上去。好幾百棵這樣的大樹,共同建構出一片安靜的神木森林,安靜到時間彷彿靜止。


巨木森林的令人屏息,人在其中的渺小是最直接的感受;而從這樣的大樹發散出來的一種無法言喻的時間感,則是另一種震驚。常常,當我佇立在一棵扁柏或紅檜巨木的面前時,好像總會感到有點驚惶失措:我該怎麼面對、拿捏、掌握或者衡量⋯⋯就具體的在我面前的,這股超過千年以上的「時間」呢?


當我伸手輕輕撫摸著扁柏巨木的身體,我發現我觸摸的其實是千年的時間;當我張手擁抱眼前的紅檜神木,我其實正擁抱著千年的寒暑!


如果你願意把手輕輕探索著扁柏樹皮上的紋路,你已經探索到了這棵扁柏千年以來發生的一切經歷。如果你願意再更深入的觀看,或許你會看見你正站在一千年前的台灣高山上,那片從未被砍伐過的茂密原始森林之中,而手掌上一顆小小的扁柏毬果,才正輕輕的,從你的手上落到地上,然後發芽。在此的同個時刻,你也正參與了這棵扁柏下一個千年的歷程,或許你將看見,一千年後它將成為氣候變遷下,這片山區最後僅存的扁柏大樹。


在這一剎那,此刻的時間似乎停止,我卻彷彿已經進入了過去與未來的千年之中。


在扁柏巨木的面前,時間,不是手表上的數字。

南澳泰雅族大部落「比亞毫社」舊址。(照片提供/連志展)

也是在去年,我有機會走進南澳泰雅族人曾經的重要大部落:比亞毫社舊址。這個坐落在中央山脈東北方深處,百年前曾滋養了龐大族人的大部落,如今早已荒煙漫草,只剩下四層部落平台依然俯瞰著大濁水北溪,傳統的泰雅家屋留下一個一個的家屋坑仰望著天空,日治時期蕃童教育所的台階石牆與升旗台靜靜地停留在森林之中。


雖然我並不是祖先來自比亞毫社的南澳群泰雅族人,但是當我站在部落俯瞰著眼前的群山與溪水的那一刻,我可以看見百年前住在這裡的人們,正與我望著同一片天空、與我喝著同一口的溪水、聽著同一陣穿過溪谷的風。我突然發現,一百多年前比亞毫社的頭目維蘭.塔雅(註),其實正活生生地存在我的體內,而在當年維蘭.塔雅頭目的心中,其實也早就已經孕育了今天的我的心。

註 : 1868~1940,維蘭.塔雅(Urian Taiya)是泰雅族南澳群比亞毫社六組祭團的頭目之一。自日本統治宜蘭開始,一直領導比亞毫社族人、甚至南澳各社的泰雅人,與日人展開20年的對抗與談判,被日人視為南澳總頭目。 


我們一群人躺在學校升旗台旁的圍牆上,靜靜地感受自己與百年前比亞毫社的交會。當夥伴口簧琴的聲音緩緩穿過樹林,原本平靜無風的比亞毫,也剛好隨著口簧琴古老的聲音,吹來了一陣充滿力量的風,震動了我們身旁的樹枝,片片樹葉撒在我們臉上。


雖然現在的我們並不是泰雅族人,也未曾在比亞毫社生活過,然而,在我們的內心之中,享受這片山林的美好、珍愛這片土地、疼惜來到這裡每一個生命⋯⋯這些心情,與百年前生活在這裡的族人其實是一模一樣的。而這樣的一份心意,也將會從現在的我們繼續延續到百年之後。


口簧琴的古老聲音與森林的風交織著。時間,就在這裡、就在這一刻,突然交會了。


山,是一所學校。在山裡,我們試著重新看見野地的空間,我們試著打破自己與其他生命或野地環境的隔閡,而隨著這個界限的的逐漸消融,我們將不會再有攻擊性或傷害性,因為我們已經不再感到孤單或對立,我們與周遭的世界與生命已經無二無別。如今,我們不只可以在這一個獨特的空間中學習自我的消融與擴展,我們也有絕佳的機會,可以在野地獨特的時間之中,學習如何從當下到永恆。


在山裡的野地,我們學習試著敞開自己身體與環境的界限,也學習敞開自己與時間的界限。如果你把山下的界限帶到山上,那將無法看見野地空間的無限;同樣的,如果你將山下的時鐘搬到山上,那將注定無法進入野地的永恆。


如同對待我們的身體一般,我們總是認為我們的時間相當寶貴,「時間就是金錢」這一句話有時候徹底抓住了我們的心。然而,如果金錢在自然野地裡不再具有價值的時候,那這時候的時間又將會是什麼呢?


(照片提供/連志展)

在山下,我們習慣把時間當成具體而有限的一種資源或概念。一年365天,一天24小時,一小時60分鐘,一分鐘60秒,我們總以為時間一直不斷地在流逝之中,時間似乎愈來愈少了,而我們想要的卻愈來愈多,於是,我們總認為需要更有效率的把握時間,才能獲得更多。但這並不是野地的時間。


或者說,在野地,沒有時間。


一棵扁柏的成長,並不會因為時間緊迫,而要趕快長成神木;

一陣雪花的落下,並不會因為想要趕快變成水而加快速度;

一隻水鹿,不會因為擔心草地愈來愈少所以要吃得快一點;

月亮,不會因為太陽出來,而急著消失。


在野地之中,時間並不存在,存在的是,過程。


我們會在野地裡看見一棵棵長大的扁柏巨木矗立在雲霧之中,在靜謐的空氣裡看見片片雪花覆蓋了山巔,看見正在吃著青草的水鹿忽然抬頭直視著你的雙眼好好久好久,看見百年來一樣的月光灑落在眼前這片青苔斑駁古道石階之上。


在野地裡的我,學著就只是如此地存在著。不是為了時間,而是為了這些在我身邊所發生的一切。


有些人會說「不行!我們有每天既定的行程安排,不能延誤!」又或者會說「我們走太慢了,這樣會到不了預訂營地!」當我們一再盯著手表、一再計算著每次休息所耗費的時間,我們已經在不知不覺之中,再一次的,聽不見扁柏跟你說話,聽不見山的吟唱,也再一次的,聽不見自己內心深處的聲音。


時間,並不寶貴。如果你願意敞開你的時間,你將會發現真正寶貴的其實是──就在你身邊所發生的一切。


野地,是我們可以好好練習敞開的一個地方。在空間上我們練習敞開,我們將會發現自己比原本以為的,還要寬廣;在時間上我們練習敞開,我們將會發現自己可以比原本以為的,還要深厚、還要清晰。我們不僅可以擁抱扁柏的千年,我們也可以是百年前的維蘭.塔雅,更重要的是,我們可以聽見身邊夥伴的笑聲而一同歡樂,聽見夥伴的不安而給他一個溫暖的擁抱。


在野地的這個剎那,你是如此古老,卻又是如此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