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苗一定要長成一棵大樹嗎?

每棵小苗都必須要長成大樹嗎?大自然裡每一個生命都是獨特的,沒有太多也沒有太少,沒有太大也沒有太小,沒有太冷也沒有太熱、沒有太醜也沒有太美、沒有太快也沒有太慢。(照片提供/連志展)


前陣子有朋友送了一個扁柏小苗的小盆栽給我,看著盆栽內只有1公分高的扁柏小苗,實在很難與扁柏參天巨木的形象聯想在一起,二者的身形或許相差了百萬倍之遠?心中也不禁開始搜尋自己在野地裡,是否曾經與盆栽相同的扁柏小苗相遇過?


我想應該也是在宜蘭深山裡面吧,記憶中有一次當我正努力背著背包以笨拙的姿態翻過一棵巨大的倒木的時候,突然在這棵橫躺在森林之中、長滿苔癬的倒木身上,瞥見一株渺小的扁柏小苗毫不起眼的存在著。當陽光灑下的時候,那株小苗與周遭的苔癬植株,正一起分享著晶瑩剔透的露水水珠,扁柏與苔蘚共同處在相同的尺度之中。


當下的那一刻,心中其實會感到一種無以名狀的寧靜。


如果你曾經跟我一樣在野地的扁柏巨木之下,發現一株剛剛冒出葉芽的扁柏小苗,你應該也會對於這二者身形的天差地別,感到讚嘆與觸動。


而在這讚嘆與觸動之後,通常我們並不一定會期待這株扁柏小苗,非得要長得跟旁邊的扁柏巨木一樣高大,或者為了這株小苗不夠努力成長而感到惱怒或失落,通常,我們的心中只是一聲單純的讚嘆,或是一陣純然的感動,就只是對於這株小苗的存在而感到讚嘆。畢竟,我們的心中清楚知道,眼前這一株扁柏小苗要長成跟身旁一樣巨大的扁柏神木,機會可能是非常微小,在數千年的時間之流中,它將會遇到無數的變數而牽動改變。但我們還是會對於眼前的小苗,以及它周遭的景象發出讚嘆。


對於所經歷的一切保持讚嘆與感動,看起來似乎相當容易,但實際要做起來卻是一點都不簡單。尤其,如果對象是你身邊的人,或者是你不喜歡發生的事情。


如果我們認為扁柏小苗應該要長成如它身旁的扁柏大樹才是正常,或者我們總是期待小樹苗有一天可以正常地長成一棵扁柏大樹,無論我們喜歡慣行農法給予農藥與化學肥料,或者喜歡有機農法的無毒栽培,心中都同樣是期待小樹苗可以正常地長成大樹,最後,我們可能會有極大的可能會期待落空。


小苗應該長成一棵大樹嗎?或者說小苗一定可以長成一棵大樹嗎?


這是我們在帶領孩子時,甚至是面對自己時,常常不假思索就自動跳過的前提。我們常常會毫不猶豫地回答:「小苗當然可以長成大樹!」、「小苗當然應該要長成大樹!」而一旦小苗不能如預期地長成大樹,我們總是對小苗、對自己或者對別人升起包括沮喪、懊悔、憤怒、輕蔑等複雜情緒,因為我們打從心底就認為,小苗本來會長成大樹的——就如同我們對於孩子或對於自己的期待一樣。


在野地裡,一棵巨大的扁柏,數千年來可能從它的身上落下了千萬上億顆扁柏種子,但真正能夠長成一棵扁柏大樹的種子或小苗,甚至可能不到一顆。


但是,當我們走進這一片扁柏森林的時候,沒有人會為這些千萬上億顆的種子或小苗感到懊惱、遺憾或憤怒,當我們看見這一株在森林中、陽光下、身上披著露珠的扁柏小苗時,我們只會打從心底,發出純粹的讚嘆!


我們其實是懂得生命厚度的,我們其實擁有這樣深度的智慧與洞見。


晶瑩剔透的露水與周遭的世界本身,就足以是讚嘆本身。(照片提供/連志展)

但我們常常有意或無意地遺忘,尤其是在忙碌的都市生活之中,有時候甚至在野地之中也同樣遺忘。


曾經看過許多不是很能適應一般學校教育生活的孩子,他們的身上背負了太多來自家長、老師或社會的期待,只好以不是很討人喜歡的方式發出各種回應,幸好,有時候帶他們進入野地的情境之中,或許有一些機會讓他們展露出生命原本的美好,也讓他們有機會瞥見自己原來的樣貌。


容易與人發生衝突的孩子是其中一種,或許是使用言語,或許是使用肢體,在生活周遭的環境之中,他們面對壓力與挫折,只學到以衝突的方式回應。彼此在言語上先是一番輕微的嘲諷或抱怨,然後逐漸演變為憤怒的言辭和語調,敵意螺旋快速上升之後,在一陣咒罵之後,接著就是展現拳腳相向的恐嚇姿態,最後通常以被強力分開的肢體衝突收場。這是許多我們帶領的孩子常常發生的生活日常。


然而,這樣的景況,你我是否都覺得似曾相似?這不是我們也常常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日常嗎?


或許礙於面子,或許被理性控制的力量稍大,我們不一定每次都會走到最後的拳打腳踢階段,而可能在中間某個階段就宣布暫停,然後變形為其他不同的回應模式,例如冷戰或是壓抑,但不可諱言,這樣的情景不只會發生在青少年身上,也同樣會在我們所謂成熟的成年人身上。


其他包括冷漠、憂鬱、焦慮、躁動⋯⋯,這許多加諸於孩子身上的狀態或標籤,又有哪一個不是曾經出現在我們的日常之中?而我們所謂的大人又都是如何面對這些狀態與標籤的呢?如果孩子長久以來都一直被期待要長成某一種大樹,而這株小苗卻不能如預期朝著既定的模樣、顏色或大小生長,它或許曾經試著發出訊息表達它的想法與狀況,然而大家的心中都只有大樹的想像,最後小苗發展出冷漠、憂鬱、焦慮、躁動…等等各種所謂的偏差行為或情緒,其實一點都不偏差,也或許只是剛好而已。


我們就如同我們自己所教養的孩子,一樣的帶著許多的期待,而期待也常常會落空,雖然我們自己認為自己不同於孩子,我們對於世界應該有更多的掌控能力。我們總是期待心中各式各樣的小苗應該要長成各式各樣的大樹,總是害怕小苗會不會無法長成大樹。一旦小苗因為別人、因為環境、因為自己的原因而無法照我們的期待長成大樹,焦慮、沮喪或憤怒等等不同的情緒也就輕易地把我們填滿,然後向身旁的家人、環境與社會傳遞擴散。


我們忘記了在扁柏森林之中,其實,我們不是只對於單一的大樹發出讚嘆,我們更是對於眼前的一切發出讚嘆。讚嘆那一望無際的成群大樹、讚嘆大樹下如此渺小的種子與小苗、讚嘆穿梭其間的其他闊葉樹種、讚嘆隱約傳來的領角鴞、山羌、飛鼠甚至黑熊的叫聲、讚嘆被巨雷焚燒但兀自挺立的枯木、讚嘆眼前這數千年來不斷生長與死亡的所有過程。


我們其實是懂的,只是常常想不起來,或者故意不去想它。

而如果我們可以進到野地之中,接受山的帶領,

或許我們就可以再一次的記起了這樣的視野與智慧。


山是無條件的接納,山不會希望小苗長快一點或擔心小苗長不大而沮喪、憤怒,也不會因為小苗長成大樹而雀躍、開心,當然也不會去想辦法讓小苗長得更好或者更差。山所展現的一切,總是如此的圓滿,如此令人讚嘆。沒有太多也沒有太少,沒有太大也沒有太小,沒有太冷也沒有太熱、沒有太醜也沒有太美、沒有太快也沒有太慢。當我們試著以這樣的寬廣來接納別人、接納孩子、接納自己、接納周遭的時候,我們也將會如同讚嘆扁柏森林一樣,讚嘆著自己周遭的生活日常。


如果我們依然帶著小苗必須要長成大樹的期待與恐懼,把這樣的期待與恐懼帶到山裡、帶到野地、帶到所謂的戶外教育或冒險教育之中、帶到環境教育或體驗教育、帶到家庭教育、帶到學校教育、帶到體制外教育、帶到實驗教育⋯⋯,無論是使用慣行農法、有機農法或者自然農法,我們與孩子的生命之中,可能都還是會少掉許多發自內心的、對於生命、對於圓滿的,純粹的讚歎。


在野地之中,是不會有農作物栽種的,農作物是來自人的世界,不是野地與山的世界。只要開始播種栽種,我們將不得不開始考慮收成與未來,這不是野地的運作方式,不是山的邏輯。雖然,在實際的生活之中,我們不可能離開農作物,就如同我們絕大部分的人並不可能離開目前的現代生活一樣,但我們卻可以有個時候,找個時間試著真正的進入野地一下,真正走進山的世界一下,再一次打從心底,對著野地發出深深的、純然的讚嘆。


與孩子相處也是一樣,我們不可能永遠離開既有的教育,但偶爾,可以帶著孩子試著真正的進到野地之中,離開慣行農法、有機農法、自然農法等等各式各樣的教育方式,就只是單純的,向一株小苗學習,向生命的原貌,讚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