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是最好的老師,讓高山照亮青少年心靈,實踐「永不放棄」的野地精神
──專訪台灣生態登山教育協會 創辦人 連志展
在故事之前
曾率隊攀登多座八千米高峰的連志展,在少年時期是個自卑的孩子,走入山林後,他找到生命的價值與意義,用心聆聽來自大自然的野性呼喚,正因感受到登山給人帶來的正向能量,婚後他決心與妻子將登山的美好推廣給更多人,期待為社會帶來不一樣的改變。
2010年推行「亞成鳥青少年野地教育計畫」迄今,透過登山,幫助許多高關懷的青少年發覺自身的獨特,克服來自人際、家庭、學校等障礙,在成長階段中最徬徨無助的時刻,成為照亮許多迷茫少年少女的一盞明燈。
行駛於宜蘭縣三星鄉的阡陌之間,我們在一棟木造農舍前停了下來,身形高挑而精瘦的男子早已在門口守候。
他是人稱「展哥」的連志展,初次通電話時,就能從言談間感受到他從容而優雅的氣質,與本人相見後,更被那股踏實且溫柔的磁場給深深吸引,彷彿是隱身於農田間的瀟灑居士,個性不喜張揚,隱隱間卻透出溫暖的光芒,相處起來相當舒服自在。
隱居鄉間、衣著樸素的連志展其實大有來頭,他曾在三年內統籌團隊、完成攀登世界七頂峰的壯舉,協助臺灣登山者征服多座八千公尺以上的高山,大幅提升臺灣登山者在國際上的能見度,讓「永不放棄」的在地精神被世界所看見。獨特的經歷讓他獲邀至2012年TED x Taipei 演講,在短短18分鐘的演講中,他分享自己登山探險的故事,在臺上舉手投足都頗具舞臺魅力,讓人很難想像,以前的他其實是個害羞自卑的小孩。
兒時的他並不像現在這般落落大方,求學時期父親生了重病,無法像一般人一樣出外工作,回想起那段時日,連志展苦笑,「小學的時候填寫家庭基本資料,看著父親的職業欄,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寫,老師問起也不知道該如何表達。」
日常生活的捉襟見肘及根植於心的家暴記憶,讓他的成長之路充滿了荊棘,無形之中更磨損了他的自信心,不僅不敢做自己想做的事、說自己想說的話,還經常覺得同儕都比自己優秀,因而型塑出自卑而退縮的性格。
回想起人生第一次登山,連志展笑著分享:「高中的時候看哥哥去爬山的照片,在一整片原始的森林中行走,一邊想像著他披荊斬棘的模樣,覺得真是太帥了!」
深受啟發的他,為追隨哥哥的腳步,他報名了建國中學的登山社,不顧母親出於安全顧慮的反對,邁出了人生登山的第一步,硬是去了一趟兩天一夜的登山之旅。儘管回家後被罵到臭頭,甚至母親禁止他再去登山社,也沒有讓他心裡的登山魂因此消失。
克服自卑 在山裡找到充滿自信的自己
到了大學的註冊日,連志展興沖沖地報名了登山社──這回再也沒有人可以阻擋他對山的嚮往了。大學第一次出行,他和社團的夥伴踏上了為期七天的山林探險,也遇見了令他意想不到的風景。
「看著土地上清晰無比的動物腳印,內心很激動,雖然沒見到腳印的主人,但那種感覺就像是站在非洲大草原上,看著一整群野生動物從你面前經過。」大自然強而有力的鮮活生命力,讓他深著迷於大山的魅力。
登山有其迷人之處,卻也存在許多風險。回程的路徑因為人煙罕至,山徑中又高又壯的芒草,阻礙了動線也讓他們迷失方向,一群大學生就這樣在山上多走了三天。當時沒有手機可以對外聯繫,山下的家人們無不急得跳腳,還有人拜託警隊展開搜救,而他的哥哥也做好準備要上山找人了。
「我永遠忘不了當時的情況,我們十幾個人在山上一起吃一包泡麵,因為已經離開溪流,飲用水也所剩無幾。大家又餓又渴又累,但是我們深知有彼此可以相互照應,所以並不害怕。路就在前面,只要堅定地走,總會有走出去的時候。」
最後,憑藉著堅毅不拔、相互扶持的精神,眾人順利地返回平地,也在連志展的青春歲月裡留下難忘的一頁。
即便第一次登山有驚無險,後來連志展又挑戰了好幾座山,累積了幾次成功登山的經驗,成為學長的他開始帶領社團新生,並在練習成為一名領隊的過程中,逐漸找回遺失已久的自信心。作為一個典型的都市孩子,大學以前的生活全由家人照料,父母唯一的要求是好好讀書,課業至上的單一價值,讓形色各異的孩子被迫屈就於同一套標準之下,就算是進了臺北地區第一志願的他,也沒有因此對自己感到滿意。
「成績好只能說是我比較幸運。我是在爬山以後才找到自己的,因為在山上什麼事都得自己來呀,沒有人幫得了你。」連志展說,「像我以前沒自己煮過飯,上山後竟然學會了做料理,特別是身在什麼都沒有的山中,能夠克服惡劣的環境,當下覺得自己真的好棒!」
出發前也有許多準備工作,規劃路線、預想可能遇上的困難,成為領隊後還得學會與人溝通,面對不再只是自己一個人的問題,也要承擔一群人的安危與壓力,無形間鍛鍊出強大的心理素質。
連志展把這一切歸功於山,「山的環境很單純,你付出什麼,最後就會得到什麼結果。」
開啟以「山」為起點的珍貴緣分
登山不僅帶給連志展健康自信的心態,也讓他遇見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大學時期同為登山社社員的陳貞秀與連志展相識十餘年,山友來來去去,他們卻對彼此不離不棄,攜手走過一座又一座的大山,最後決定以為期五十天的「中央山脈大縱走」計畫為目標,決心踏入彼此生命中的下一個階段。
兩人以高雄為起始點,一路向北行走,將對心愛之人與臺灣這片土地的熱愛合而為一。第五十天抵達終點站宜蘭後,於南湖大山上結為連理,更邀集各路親朋好友,上山見證他們平實而浪漫的愛情故事。
婚姻關係的開啟並沒有為登山的共同嗜好劃下句點,反而促使兩人積極思考該怎麼把愛山的精神延續下去,「當時覺得事情就這樣結束實在太可惜了,我們很想把登山過程中體驗到的美好,分享給更多人!」陳貞秀的眼中散發出純粹而熾熱的目光。
婚後的三年間,兩人努力奔走、召集一群愛山夥伴,最終於2005年正式成立「台灣生態登山教育協會」,開始以課程與活動等形式,向社會大眾推廣「生態登山」的動人與樂趣。「生態登山」一詞啟發於美國1960年代興起的「無痕山林」(Leave No Trace)概念,展哥認為登山者不僅該帶走自己製造的垃圾,也應極力降低人在山中活動時對生態帶來的影響。
山是一所學校 帶「亞成鳥」飛得更好
連志展在山裡找到了自己生存的意義,而今他希望能幫助擁有相似經歷的青少年,勇敢面對生命中的挫折與徬徨,從登山時「靠自己」的成就感與自我肯定中,挖掘連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優點與特質。
協會於2010年推出「亞成鳥青少年野地教育計畫」,聚焦於高關懷的青少年族群,期望讓更多孩子受惠於「山」這所自然學校的好。喜歡賞鳥的連志展表示,「亞成鳥」是介於雛鳥與成鳥之間的特殊階段,好比人類之中的青少年介於孩童與成人間,在那樣青澀又充滿生命力的年紀,任何事件與經驗都容易引起意想不到的巨大變化,進而影響他們的一生。
陳貞秀接著分享,有一回帶領孩子們上山,眾人走到半山腰時,一個孩子突然喊說胃痛走不動了,小小登山隊被迫停了下來。由於協會帶團向來同進同出,只要有人要終止行程、返回平地,全員必須一起行動,確保大家的安全。「不管是不是真的需要下山,我們認為只有當事人才有辦法衡量自己對疼痛的耐受程度,所以我們能做的是全然相信他說的話,並且同理孩子的感受。」
站在杳無人煙的山林裡,最壞的選擇是停在原地不動,既看不見後頭壯麗的美景,也無法立即回到平地的舒適圈。正當大夥兒為是否繼續登頂而僵持不下時,另一名孩子提議:「我可以幫你多揹一點東西!如果你還撐得住,我們繼續走好不好?」
其他孩子們聽到了夥伴的聲音,紛紛轉而表示自己可以為受傷的成員多分擔一些。感受到來自大家的關心,原先走不動的孩子表示願意繼續前行,最後一行人成功的登上山頭,孩子們也在過程中收穫了同理他人與團隊合作帶來的甜美果實。
從自身經驗出發 同理青少年的內心需要
對許多登山者來說,行走在充滿野性的山林裡,從都市生活的盤根錯節中抽離,置身於大自然的懷抱是最令人感到放鬆的事。它是一趟特別的旅程,也是充滿驚喜的冒險,可以看見不同於都市叢林的壯麗風景,更能讓人看見更多面向的自己。這樣的療癒過程,讓山成為了一面鏡子,映照出人們內心的真實模樣。
每一次帶領血氣方剛的青少年上山,總少不了爭執與衝突的極端情況,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惡言相向的情況從不少見,爬到一半喊累就不走了也經常發生。
「情緒上的憤怒或意志上的薄弱只是最後呈現出來的結果,一定是面臨心中的某些缺乏,也許是不被關心,也許是不斷遭受否定,讓這些孩子選擇用各種反社會的行為來表達。說到底其實非常簡單,他們只是需要大人的鼓勵和關愛、看見他們好的一面而已,而且有時單純真摯的模樣,甚至比一般的孩子還要可愛。」連志展說出這些話時,眼底盡是滿滿的溫柔。
臺灣長久以來「課業至上」的教育觀念,讓許多課業表現不佳的孩子走向邊緣,這並不代表他們的身上沒有值得被看見的優點。為了和孩子建立起長期的互動關係,2019年秋季協會開始執行「青鳥壯遊共學計畫」,只要孩子表示喜歡登山、想要和團隊完成更多山林壯遊,協會便會安排學期間的常態課程,利用周末時間上課、訓練團隊溝通等技巧。
例如三月底的周末,協會安排七個孩子以自行車隊的方式,從位於忠孝東路的辦公室騎往國立故宮博物院。中途一名小隊員表示自己頭痛,車隊不得不暫時停下,開始協調該如何進行計畫。當天擔任實習領隊的青少年,過去在爬山時總是落在最後,出發前志工們還有點擔心此次由她帶領,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意料之外的是,這位令人擔心的小女孩搖身一變,成了一名頗有風範的領導者,有條有理地主持了臨時會議,一一詢問每位小隊員與隨行志工的意見,積極而成熟的處事態度,讓在場的大人們眼睛為之一亮,結束後更受到同儕的大力讚賞。
「這些孩子平常太少被讚美了,一般他們生活中的大人都看到比較負面的事,卻忽略了值得鼓勵的部分,所以我們會刻意把這些機會放大,讓他們得到一些成就感。」看見孩子成長的點點滴滴,再再鼓舞了連志展夫婦,確信自己做的是正確的事。
每一次相遇 都有可能讓「愛」延續
自「亞成鳥青少年野地教育計畫」發起後,協會陸陸續續與許多社福機構合作,資金來源大多依靠募款來取得,在講求效率與產能的社會價值觀中,「登山」被視為沒有生產力的一件事,對此連志展卻有不同的看法:「想要讓生命充滿力量,有時候就必須要有取捨,你會發現放下一些東西後,自己反而獲得更多。爬山能讓你練習放下一些執著,因為在山上不是說你要怎麼樣就怎麼樣,爬山也需要面對一些生命的風險、危險的情況。在近距離靠近死亡後,你會去思考除了賺錢以外,生命是為了什麼?」
也許登山無法創造實質的產出,然而經歷了最沒生產力的過程,人們回到社會中工作,反而更有效率與衝勁,因為對人生有了新的體悟。
談及協會與青少年的互動關係,陳貞秀坦言並沒有固定的維繫方式,因為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就算是多次合作的社福機構,社工也希望讓不同的孩子有體驗登山的機會,因此也許這個青少年爬完一次山,下次就再也不會相見。然而,經過十年的默默耕耘,過去在青少年心中撒下的種子逐漸結出甜美的果實。
「前陣子有個『亞成鳥計畫』第一年帶的孩子回來看我們,沒想到他變成了照顧高關懷孩子的社工,真的非常非常令人感動!他還表示希望能與協會合作,讓更多孩子有機會在山裡找到新的自己!」說起這段故事,陳貞秀臉上有著滿滿的欣慰。在任何教育者的眼中,看見正向能量能在世代間一直循環下去,大概就如同在山中感受到大自然源源不絕的生命力那般令人動容。
站在田埂邊,連志展夫妻倆微笑著與我們揮手道別,水田中的稻子隨著晚風緩緩飄搖著,綿延不斷的波形像是一整片綠油油的柔軟毛毯,颯颯聲舒緩了都市生活中的緊張焦慮,相信也像這對可愛的夫妻,包裹住一個個青少年心中的不安與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