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山,成為一所學校

走進山不是為了學習野外求生,而是為了練習生命的更加美好。


幾乎每一個人都曾經上過學校。或許,有些人曾經滿喜歡上學的,不過,應該也有許多人曾經懷疑過為什麼要去學校?為什麼要絞盡腦汁學習許多看起來一輩子都用不到的數學公式?痛苦的把宛如天書的化學元素表死背下來?又或者非得記住遙遠國度的鐵路系統?學校,就只是為了要教導這些瑣碎的知識嗎?或者為了要訓練學生成為精良的計算機?或者為了讓孩子長大後有一個穩定的工作與收入?


教育,不只是為了生存;學校,不只是職業訓練所。


學校,可不可以讓孩子或青少年學習如何可以更貼近生命?學習去發現生命的價值與美好?而更有能力讓自己以及周遭的生命有機會過得更加美好?這不才應該是所謂的「教育」之所以存在的本質嗎?


學習,尤其是關於生命的學習,我們需要足夠的、適當的空間與時間。


而在山上,或者更精確地說,在沒有人為介入與干擾的「野地」之中,正是這樣的一種時間與空間。一種更容易感受、沉浸、善用生命的獨特時空。


山上的空間,是獨特的。


走進山裡,是另外一個不同於日常生活所習慣的不一樣的空間,至少對於絕大部分平常不是生活在山上的一般人而言。對於平常生活在城鎮、身為現代人的我們來說,我們早已經習慣於舒適的空間,在一種對於空間的掌控與區隔的習慣與文化中,我們無法容忍任何非預期的、非習慣中的不舒適與不方便,而在野地之中,卻剛好相反,我們發現自己並不確定可以掌控所有的外在事物、掌控這個山的空間。


一陣突來的大雨,可能讓原本愉悅的登山心情霎那間轉為沮喪甚至憤怒,更不用說在山上連日不停的惡劣天氣,對於絕大部分的人們來說,以災難來形容可能都無法表達心中的悲苦與情緒。


還記得我人生中第一次的高山百岳縱走行程,是一次多日大雨中的雪山西稜,第一天晚上帳篷就因為強風大雨而折斷了營柱,之後的每個晚上都只能在風雨之中搭起歪斜的帳篷,躲入逐漸積水的帳篷之中,然後鑽進永遠沒有機會乾燥蓬鬆的、半泡在水裡的羽絨睡袋之中,臉上貼著看起來快要倒塌的帳篷布面,就這樣發抖著度過好幾個夜晚,直到最高的翠池營地終於受不了了,只好在帳篷內點著小小的蠟燭,希望可以烤乾那每天都濕透的睡袋,心中只能喃喃自語的抱怨,以後再也不要上山了⋯⋯。


我想,這是所有登山者都可能遇到的一個經典的場景:一種在山上會進入的野地空間,一個你無法全盤掌控的空間。


波蘭著名的登山家庫提卡(Wojciech Kurtyka)曾經說過:「山岳攀登是一種受苦的藝術 (Alpinism is an art of suffering)」。的確,受苦是野地一種很容易被突出的特質,而受苦,則來自於失去掌控,來自於一種自我無法實現的焦慮。我想要舒服的登山,吹著和煦的微風,在不能太冷也不能太熱的舒適溫度之下,好好欣賞宜人的風景與溫馨的團隊互動,這才是登山,這才是人生⋯⋯。但是山總是不會照著我們的願望,山並不會聽命於我們。

圖中的硬蜱,或螞蝗、蚊子、蜘蛛、猛獸⋯⋯我們在野地中,似乎擁有無數的不安、焦慮與敵人。後來逐漸理解,當開始能夠接納我們跟螞蝗是一起生活在這個地球上的一家人,我們的視野、生命態度,都將逐漸改變。(照片提供/連志展)

昆蟲與動物,則是另外一個不舒適的空間元素。


如果你曾經走過馬博橫斷東段,應該都會跟我一樣對於那一帶花蓮山區著名的五彩螞蝗有著深刻的印象。之前曾經讀過相關的行程紀錄,形容那的螞蝗如同下雨般地落在登山者的身上,雖然有點誇張,不過倒也是相當傳神的形容。獨特的五彩螞蝗不只體型比其他地方的螞蝗大上許多,存在的密度也遠比其他地方更加的密集,總是可以無聲無息的從各個地方鑽進你的衣服或鞋子裡面,如果你像我一樣對於螞蝗的叮咬有過敏反應的話,遭受的痛苦更不只是心理上的創傷,還要伴隨著好幾天令人難熬的搔癢紅腫,這種吸血螞蝗,總是讓許多登山者恨不得把他們施以酷刑趕盡殺絕。吸血的螞蝗、惱人的蚊子、可怕的蜘蛛、危險的猛獸、致命的虎頭蜂⋯⋯,我們在這個野地的空間中,擁有無數的不安、焦慮與敵人。


但如果我們在山上都沒有了這一些可怕的動物昆蟲,森林野地呈現一片寂靜沒有任何生物,雖然身體與心裡好像感覺舒適多了,但似乎又有一種好像少了什麼的缺憾在心中縈繞不去。一個單調、平靜、沒有變化、保證安全的森林,真的是我們想要的嗎?還是,改成穿著隔離衣或躲在密閉的車裡,與這樣令人不舒適的野地生態保持一個安全距離的欣賞與觀察?這樣的方式,真的可以滿足我們心中難以言喻的需求嗎?


到底哪一種空間才是我們想要的呢?


我們總是想要掌控一切的外在環境,但這卻是一個本質上不可能做到的期待或慾望,或者說,這真的是我們想要的嗎?我們必須理解生命就是這樣的本質,我們也因此才能學習如何去接納自己、接納別人、接納與自己期待不同的他人與他事。


還記得當初與老婆在中央山脈大縱走結婚的時候,在中央山脈上50天的日子當中,下了30幾天的雨,尤其在最困難的南三段路上,每天都是在雨中站著一邊發抖一邊吃著午餐餅乾,加上從臉上不斷流下的雨水,心情無論如何好像都只能跟天氣一樣晦暗而無法開心。但令我印象深刻的是,當時一位學長與學弟專程來跟我們一起陪走,雖然我們遇到的是一樣的淒風苦雨,但他們卻依然顯得相當開心。為什麼呢?


「很珍惜可以與朋友一同上山的日子!」還記得他們是這樣說著。


我知道,在那一刻,他們早已經接受了山上的風雨,接受了山上的辛苦、不舒適與風險,因為這全部的過程,無論是淒風苦雨或是陽光普照,所有的一切都是一趟與朋友共同留下的美好記憶。所以他們接納了任何的不舒適了。


從接納開始,當我們開始能夠接納我們跟螞蝗是一起生活在這個地球上的一家人,當我們開始接納並理解虎頭蜂跟我們一樣想要巡邏與守衛自己家園的心情,當我們開始接納並逐漸欣賞冰冷的雨滴打在臉上的沁涼與透澈,我們的視野將會逐漸改變,而我們的生命態度,也將逐漸改變。

連志展與女友花了50天完成中央山脈縱走,並在南湖大山的圈谷舉行婚禮。(照片提供/連志展)

接納,是一種界限的開放,甚至界限消融的過程。


許多人對於走進山,存有恐懼與焦慮。除了擔憂具體的天氣、迷路、昆蟲野獸之外,內心有時候總是隱隱感覺,山,不是屬於我們的世界。山裡面的寂靜、黑暗、孤獨、甚至故事、歷史或傳說,似乎總是隔著一層神祕的面紗,好像去到別人的家裡面一樣,有點尷尬、侷促與不安。


因為我們總是畫了一條界限。如果我們總是習慣於劃分彼此,那這一條界限將會永遠存在。而界限帶來了尷尬、侷促與不安,甚至是對立。


如果我們總是習慣以征服者的姿態進入山裡,那這是一條征服與被征服的界限;如果我們以競爭者的姿態進入山裡,這就是一條勝利與失敗的界限;如果我們以血緣的差異進入山裡,這就是一條族群的界限;如果我們以身為人的姿態進入山裡,這就是一條文明與蠻荒的界限;如果我們以「我」的姿態進入山裡,那就是一條自我與它者的界限。


如果我們可以知道,我們跟山裡的一切其實是無二無別的,那這樣的界限將會逐漸消融,我們在山裡面的心,也將逐漸放鬆舒坦。


當我走過一棵大樹身旁,我知道它釋放出來的氧氣正進入我的肺泡之中;當我的腳印疊上了溪邊新鮮的山羊腳印,我知道我與這隻山羊昨晚一起喝下了相同的溪水;當我撫摸著山裡的古老家屋時,我知道我跟這裡的祖先們看到了同樣的天空。


於是,我們將不再感覺孤單。因為界限已經逐漸消融。


這是一個山的獨特空間,它有機會成為一個不一樣的空間,一個充滿開放,沒有界限的空間,如果你沒有把山下的空間複製到山上的話。空間,是一個無法觸摸、無法具象的概念,雖然我們無所不在的身處於空間之中,但卻常常被我們給遺忘了。而走進山裡的這一個動作,離開原本生活的距離感,不同於原本生活的不適應感,正好提醒我們已經進入了一個不同的空間了。當我們跨越這道門檻,你是否還是原來的你,取決於自己的覺知與選擇。


而我們如果能夠理解這個空間,看見這個空間,也能夠好好的運用這個寶貴的空間的話,這樣的空間將成為一個改變與轉化的空間,一個野地教育(Wilderness Education)開始發生的空間。


就這樣的,讓山成為一所學校。


如果我們願意,我們可以走進這樣的一個空間之中,一起練習如何去重新感知我們自己與我們所身處的這個世界,一個不再以界限為前提的世界,一個不是以自我為前提的世界。然後,我們可以帶著我們的孩子,走進這個無限寬闊的空間之中,不是為了考試,也不是為了生存,而是為了學習看見生命中本質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