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中看見自己

斜面岩壁,僅容5公分的踏腳點
                                                                                                                 崩塌地下切
                                                                                                                                           又上攀 

在滲水、溼滑、幾乎垂直的大岩壁上,溪鞋踩在岩縫突出5cm的岩隙,身後17kg的大背包著岩壁,雙腿顫抖著,硬著頭皮,一步一步沿著「之」字斜縫往上走。隊友已在峭壁頂端卸下包包等你,你知道,通過最後這一段地形後,等待你的就是森林小徑,然後就會接到南湖大山傳統路線,只要通過最後這一段路,其他都不會是太困難的事情。只是眼前的挑戰,讓你幾乎無法別做他想,只能專心、倚靠著石面,一步一步往前走。

研究、討論當日路線,並且推派當日領隊。

這是台灣生態登山學校的輔導員培訓的課程,參與者從四面八方而來,有不同的經歷和期待,共通的特質是喜歡山、喜歡自然。為期半年的課程,目的是培育輔導員,可以帶領人群親近山林,並期待透過「野地教育」,在登山冒險活動中,傳達跟自然生態的連結,使學員從中得到超越自我的機會。課程中間包含幾次戶外登山的課程,其中最具挑戰性的活動,便是在課程最後的「結訓攀登」。每年的路線都不太一樣,經歷長天數登山活動,在台灣深處、人跡罕至的路上,透過應用課程知識、團隊合作,一同抵達南湖大山。

今年的路線是大濁水南溪上南湖大山。從花蓮太魯閣進入中橫,遊覽車停靠迴頭彎,我們從破碎的崩塌地行入,切下陶塞溪,順著溪流,上溯到無法通過的崩塌地,上攀,行走破碎的古道,直到無路可走,再下切,再上攀,上山,下溪溝,一路迂迴…路上幾乎沒有人跡,有時順著獸徑,有時走在瘦稜上,有時攀岩;雨鞋、溯溪鞋、岩盔、登山杖、防滑手套…輪番出動,所有道路的想像一切靠著最原始的紙本地圖、指南針、網路上零星的紀錄,以及實際觀察現場做出判斷。

溯源

此時,歷經七天的旅程,終於上溯到大濁水南溪的源頭,溪水成為伏流,在溪床上手腳並用攀過一顆一顆巨石陡上800米後,我們西轉,轉向攀上森林地的方位,這是接上傳統路線的最後一段探勘路線,而迎接我們的,是矗立眼前的大岩壁。運用溯溪鞋抓地的能力,我們像是山羊在峭壁上行走,只是身後的大背包、笨拙的雙腳、戴在頭上的岩盔,再再提醒著我們並不如山羊一樣靈巧。儘管岩壁提供著斜面供人倚靠,岩壁底下的樹叢讓你滑落時不見得會直摔入谷,但溼滑的斜面、窄瘦的岩縫,終究是提供了無邊際的危險想像:山羊都會跌死在溪溝裡了,何況人類?死亡的想像如此接近,我們如何能夠呼吸猶如平穩的眠夢時刻,幻想自己像是大冠鷲一般飛越山嶺?


我們呼吸急促、戰戰兢兢,跨腳,踩穩,然後才能再跨下一步。一步、一步、一步。這日,是我當領隊。結訓攀登中,很重要的課程學習是透過輪流擔任領隊、嚮導的角色,學習當下各種狀況的判斷與領導。隊伍中不乏比我更有領導才能,登山經驗更豐富,對於危險地形更熟悉的夥伴,只是因為今天恰巧輪到我做當日領隊,而今天恰巧是最後一段探勘路段。這一段路上腦袋不斷盪著:「當你的登山能力遠不及隊員時,你如何當好一個領隊?」我模仿著、扮演著我認為應該是的領隊模樣,但我始終心虛,當找不到自己在這個群體、這個環境中,自己的位置時,要怎麼確立自己在這裡存在的意義?


或許這是所有人類在尋找自己存在意義的共通焦慮。你到底是誰?在文明社會中或許模仿著、扮演了某種角色、職位,但自己真的到底是誰?在山下的問題,終究帶到山上會被放大,隨著每一個腳步,隨著一聲聲心跳聲,大力彈撥著繃緊理智的弦,彷彿再撥快一點、再大力一點,線就要斷掉了。恐慌發作時,我看見隊友分擔我背包裡的公裝,從容經過我身邊,腳步輕盈而篤定,而我,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路線起始時的水管路
陽光普照,照出陰影卻也投射出明亮表面。

天地不語,代替的是明亮的陽光,從枝枒中篩下,投射在凹凹凸凸的土地石塊上,成斑駁的亮部和陰影。我有點暈眩,一樣的陽光,經過不一樣的枝枒,投射在不同的表面,卻會造成不一樣的明暗。自然中沒有所謂對與錯,投射的都是你的想法,你的情緒,成為客觀、主體的不一致。

在領隊工作中,我慶幸有夥伴照應,在學習如何成為一個領隊時刻,我經歷了自卑、自責、猜忌、嫉妒、懷疑、窘迫、著急的時刻。我也同樣經歷了夥伴有力、溫暖的支持。如同當天陽光灑下,有陰暗面也有光亮面。在山裡無比寬闊,人心也自然寬闊,鼓脹的情緒,可以被好好安放,平靜時分,可以被拿出來好好看看,好好接納自己本來的樣子,終究每個人都有位置可以棲身。

就如同在清澈溪谷旁的森林裡,每個人,都可以找到自己安身的位置。山羊、水鹿、松蘿、大冠鷲不因為自已的角色而對生命有所混淆。他們生,接受天地滋養,順著時序成長,成為自己當下該是的樣子。我隱隱約約也覺得,人可以如此自自然然的,接受世界萬物所給予的愛,滋潤,然後自自然然地成長成可以給予愛的模樣。終究,在愛之中流轉,接受和給予應是如此自然,如此心安理得,存在本身是意義,再也沒有所謂需要什麼資格才允許存在。

自然界中,任何生物都有存在的意義。

輔導員課程的尾聲,領導再一次提起:「到底什麼是野地教育?」我們在期末攀登學習到什麼、得到什麼?腦中憶起矗立的大岩壁,告訴我在野地中行走、向內心探詢的過程必定有障礙,要通過障礙必定是手腳並用、狼狽不堪。人生路上自然有嚴酷無情的考驗,但也是最嚴酷無情的考驗中,才能彰顯出其中流轉的愛。看見愛,感受其中自己的價值,看見自己的存在,理直氣壯的接受愛,以及成長成可以給予愛的人,野地教育即是放大這些感觸,再也沒有一個人是不需要存在的。

我是這麼認為的。